第1037章(1 / 1)

王绾一思忖,此行在秦国腹地,各方容易照应,也便不再坚持。调集好经常跟随巡视的原班人马,王绾将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九北上。临行之时,嬴政还是嫌人马太多太招摇,下令只要王绾赵高并五名铁鹰骑士跟随,不乘王车,全部骑马。王绾心下忐忑,却不能执拗,只好叮嘱一名留下的骑士飞报咸阳令蒙恬相机接应,这才匆忙上马去追秦王一行。

清晨,八骑小马队出了咸阳北门。一上北阪,放马飞驰大约半个多时辰,便看见了清亮澄澈的滔滔泾水。顺着泾水河道向西北上游走马前行,一个多时辰后,泾水的塬坡河段便告完结,进入了苍苍莽莽的山林上游。王绾指点说,泾水东岸矗立的那一道青山便是中山,中山东麓便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岖难行,嬴政吩咐留下马匹由一名骑士照看,其余六人跟他徒步上山。

嬴政此来早有准备,一身骑士软甲,一口精铁长剑,一根特制马鞭,没有穿招人眼目又容易牵绊脚步的斗篷,几乎与同行骑士没有显然区别。一路上山,长剑拨打荆棘灌木寻路,马鞭时而甩上树干借借力,不用赵高搭手,也走得轻捷利落。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现出一大片帐篷营地,飘着几面黑乎乎脏兮兮的旗帜,却空荡荡难觅人影。穿营走得一段,才见五七个老人在几座土灶前忙碌造饭,林中弥漫出阵阵烟雾,有一股呛人的奇特味道。王绾过去向一个老人询问。老人说,这里是瓠口山背后,上到山:“好!是大姐编的歌么?”村姑又是咯咯笑声:“我管唱。编词爷爷管。”须发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将军,老夫也不是乱编,是工地老哥哥们一堆儿凑的。实在说,都是老百姓心里话。”嬴政连连点头:“那是了,否则他们能教你唱?”老人欣然点头:“将军是个明白人也!”嬴政笑问:“唱歌也算出工么?”老人感慨地说:“将军不知,我爷孙原是石工。唱歌,只是歇工时希图个热闹。偏偏凑巧,李斯大人天天巡视工地,有一回听见了我孙女唱歌,大是夸奖,硬是将我爷孙从工营里掰了出来,专门编歌唱歌,说是教大家听个兴头,长个精神!”嬴政大笑:“好!李斯有办法,老人家小姐姐都有功劳。”

老人突然一指峡谷:“将军快看,要破最后三柱石了!”

村姑一拉嬴政:“将军过来,这里看得最清。爷爷,自个小心。”

“好!我也见识一番。”嬴政大步跟着村姑,走到了崖畔大树下。

老人感喟地一笑:“将军眼福也!若不是今日来,只怕你今辈子也看不上这等奇观。”

嬴政与村姑站脚处,正是大树下一块悬空伸出的鹰嘴石。嬴政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约两箭之地。虽有阵阵烟雾缭绕,鸟瞰峡谷也还算清楚。从高处看去,一条宽阔的沟道已在峡谷中开出,雪白雪白,恍如烟雾青山中一道雪谷。沟道中段,却矗立着灰秃秃三座巨石,如三头青灰大象巍巍然蹲踞。此时,一群赤膊壮汉正不断地向巨石四周搬运着粗大的树干与粗大的劈柴。不消片刻,赤膊壮汉们已经围着巨石垒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柴山堆成,便有三队壮汉各提大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泼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嬴政知道,这一定是秦国上郡特有的猛火油猛火油,先秦石油称谓。战国时,秦国上郡高奴(今延安地区)出产天然石油,天下仅见。,但却不明白,浇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这巨大的“石象”?

“举火——”沟道边高台上一声长喝。

随着喝令声,高台下一阵战鼓声大起,一队赤膊壮汉各举粗大的猛火油火把包围了柴山。再一阵鼓声,赤膊壮汉们的猛火油火把整齐三分:一片抛上柴山顶,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进柴山腹,快捷利落得与战阵军士一般无二。突然之间,大火轰然而起,红光烟雾直冲山腰。山嘴岩石上,嬴政与小村姑都是一阵猛烈咳嗽。峡谷中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大火整整燃烧了半个时辰。及至大火熄灭,厚厚的柴灰滑落,沟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变成了三座通红透亮的火山,壮观绚烂得教人惊叹。

“激醋——”沟道高台上,一声沙哑吼喝响彻峡谷。

“最后通关,河渠令亲自号令!”村姑高兴得叫了起来。

嬴政凝神看去,只见沟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几架云车,分别包围了三座火山;每架云车迅速爬上了一队赤膊壮汉,在车梯各层站定;与此同时,车下早已排好了十几队赤膊壮汉,一只只陶桶陶罐飞一般从壮汉们手中掠过,流水般递上云车;云车顶端的几名壮汉吼喝声声,将送来的陶罐高高举起,便有连绵不断的金黄醋流凌空泼上赤红透亮的火山;骤然之间,浓浓白烟直冲高天,白烟中一阵霹雳炸响,直是惊雷阵阵;霹雳炸响一起,云车上下的壮汉们立即整齐一律地举起一道盾牌,抵挡着不断迸出的片片火石,队伍却是丝毫不乱;渐渐地白烟散去,红亮的巨石竟变成了雪白的山丘!

“大木碎石——”

随着高台上一声喝令,几十支壮汉大队轰隆隆拥来,各抬一根粗大的渗水湿木,齐声喊着震天的号子,步兵冲城一般扑向沟道中心,一齐猛烈撞击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几撞,雪白的山头轰然坍塌,一片白尘烟雾顷刻弥漫了整个河谷。随着白雾腾起的,是峡谷中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山腰的小村姑高兴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只在嬴政身上连连捶打。嬴政不断挨着小村姑的拳头,脸上却笑得不亦乐乎。

“清理河道——”

随着沟道红旗摆动,喝令声又起。峡谷中的赤膊壮汉们全部撤出,沟道中却拥来大片黑压压人群,个个一身湿淋淋滴水的皮衣皮裤,一队队走向坍塌的白山。峡谷中处处响彻着工头们的呼喊:“搬石装车!小心烫伤!”

山腰的嬴政兴奋不已,索性坐在树下与老人攀谈起来。

老人说,秦王眼毒,看准了郑国这个神工!要不,泾水河渠三大难,任谁也没办法。嬴政问,甚叫三大难?老人说,当年李冰修都江堰,从秦国腹地选调了一大批工匠,其中便有老夫。老夫略懂治水,今日也高兴,便给将军摆摆这引泾三难。老人说,第一难在选准引水口。千里泾水在关中的流程,统共也就四百多里,在中山东面便并入了渭水。寻常水工选引水口,一定选那易于开凿的土塬地段,一图个水量大,二图个容易施工;可是果真那样办,修成了也是三五年渠口便坏,实在是一条废渠。李冰是天下大水工,都江堰第一好,便是选地选得好。郑国选这引泾水口,比李冰选都江堰还难,整整踏勘了三年,才选定了这座天造地设的中山!中山是石山,激流再冲刷也不会垮塌走形,一道三尺厚的铁板在龙口一卡,想要多大水便是多大水;更有一样好处,又隐秘又坚固,但有一营士兵守护,谁想坏了龙口,只怕连地方都找不到,纵然找到了地方,也很难摸上来,你说神不神?神!第二难,打通瓠口。将军也看了瓠口开石,这火烧、醋激、木撞的三连环之法,当真比公输般还神乎其技!更有一绝,由此得来大量的白石灰,还是亘古未闻的上好泥料,加进麻丝细沙砌起砖石,结实得泡在水里都不怕!你说神不神?神!第三难,便是那四百多里干渠了。开渠不难,难在过沙地、筑斗门、架渡槽、防渗漏、灌盐碱这五大关口。此中诀窍多多,老夫却是絮叨不来了,有朝一日,将军自己请教河渠令便了。

一番叙说,嬴政听得感喟不已。

直到逐客令废除,决意重上泾水河渠之时,嬴政内心都一直认定:泾水工程之所以十年无功,除了民力不足,一定是与吕不韦及郑国之间的种种纠葛有关。听老人说了这些难处,嬴政才蓦然悟到,这十年之期,原本便是该当的酝酿摸索之期,若没有这十年预备,他纵然能派出一百多万民力,只怕泾水河渠也未必能如此快速的变成天下佳水。

“老人家,你说这大渠几时能完工啊?”嬴政高兴得呵呵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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