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1章(1 / 1)

虽然已经是三更之后,吕不韦还是立即吩咐总执事:再另备两百六十份三物之礼,一马、百金、一匹蜀锦。吩咐一罢,呵呵笑着蒙头大睡去了。

“天人之道,大矣!”三日之后醒来,吕不韦慨然一叹。

今夜善后,吕不韦是坦然的,也是平静的。

他亲自会见了最后的三百六十三名门客,亲自将不同的三礼交到了每个人手上,末了笑叹一声:“诸位襄助老夫成就《吕氏春秋》,无以言谢也!老夫所愧者,未能将《吕氏春秋》躬行践履。今日,诚托诸位流布天下,为后世立言,吕不韦死则瞑目矣!”门客们感慨唏嘘不能自已,参与《吕氏春秋》主纂的三十多个门客更是大放悲声。将及五更,每个门客都对吕不韦肃然一躬辞行,举步回头间都是昂昂一句:“吕公若有不测,我闻讯必至!”

次日暮色降临之时,一行车马辚辚出了丞相府。

三日之后,吕不韦抵达洛阳。意料不到的是,蔡泽带着大群宾客迎到了三十里之外。宾客中既有六国使臣,也有昔日结识的山东商贾,更有慕名而来的游学士子,簇拥着吕不韦声势浩荡地进了洛阳王城的封地府邸。陈渲、莫胡、西门老总事等不胜欣喜,早已经预备好了六百余案的盛大宴席。吕不韦无由推托,只好勉力应酬。

席间,山东六国使臣纷纷邀吕不韦到本国就任丞相。趁着酒意,各色宾客们纷纷嘲笑秦国,说老秦原本蛮戎,今日却做假圣人,竟将一件风流妙曼之事坐了文信侯罪名,当真斯文扫地也!六国特使们一时兴起,争相叙说本国权臣与王后曾经有过的妙事乐事,你说他补,纷纷举证,争执得面红耳赤不亦乐乎。吕不韦大觉不是滋味,起身朗声答道:“敢请列位特使转禀贵国君上:吕不韦事秦二十余年,对秦执一不二。今日解职而回,亦当为秦国继续筹划,决然无意赴他国任相。老夫此心,上天可鉴。”

吕不韦言之凿凿,山东使臣们大显难堪,一时没了话说。虽则如此,在蔡泽与一班名士的鼎力斡旋下,大宴还是堂皇风光地持续了整整三日。宾客流水般进出,名目不清的贺礼堆得小山也似,乐得老蔡泽连呼快哉快哉。

倏忽冬去春来,三月启耕之时,秦王王书又到洛阳。

特使蒙武将王书念得结结巴巴:“秦王书曰:文信侯吕不韦以罢相之身,与六国使臣法外交接,诚损大秦国望也。君何功于秦,封地河南十万户尚不隐身?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而不思国望?着文信侯及其眷属族人,立即徙居巴蜀,不得延误。秦王政十一年春。”

“届时矣!”吕不韦轻轻叹息了一声。

“文信侯,何,何日成行?”蒙武艰难地吭哧着。

“国尉稍待一时。”吕不韦淡淡一笑,进了书房。

良久悄无声息,整个大厅内外如空谷幽幽。突闻一声轻微异响,蒙武心头突兀大动,一个箭步推门而入,里间景象却教他木桩般地愣怔了——书案前,肃然端坐着一身大红吉服的吕不韦,白发黑冠威严华贵,嘴角渗出一丝鲜红的汁液,脸上却是那永远的一团春风……

蒙武深深三躬,飞马便回了咸阳。

三、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

嬴政没有料到,吕不韦之死激起了轩然大波。

三川郡守紧急密报:文信侯突兀饮鸩而死,散去门客纷纷赶赴洛阳,早年与吕氏商社过从甚密的大商巨贾也闻讯奔丧,不便公然出面的六国君主与权臣则派出各式名目的密使私使前来吊唁;那个奄奄一息的卫国最是不可思议,竟派出了首席大臣宗卿宗卿,卫国执政大臣,权力同他国丞相。为特使,率濮阳吏员百余人身着麻衣丧服,打着“祖国迎葬文信侯”的大幡旗进入洛阳,公然叫嚷卫国要将吕不韦尸身迎回濮阳安葬!旬日之间,吕不韦的洛阳封地已经云集了数千人之众。

原来,秦王特使赴洛阳之事,三川郡守一无所知,本打算在宣书后再拜会郡守的特使蒙武又星夜回了咸阳。三川郡守对吕不韦之死大觉意外,得到消息立即亲赴文信侯府邸查勘虚实。一见吕不韦尸身,郡守深为惊愕,当即派定郡都尉与郡御史郡御史,秦国郡署官吏,职掌一郡监察。率两百步卒甲士,昼夜守护文信侯府邸与尸身所在的书房,同时飞报咸阳定夺。这是秦国法度:大臣猝死,须待廷尉府勘验尸身确定死因,再经秦王书定葬礼规格,方可下葬;高爵君侯死于封地,地方官须守护其府邸与尸身,并立即报咸阳如上决事。

郡守依法处置之际,情势却发生了意外的突变。

依照久远成俗的丧葬礼仪,无论死者葬礼规格将如何确定,死后都有必须立即进行的第一套程式。这套程式谓之“预礼”,主要是四件事:正尸、招魂、置尸、奠帷。四件事之后,死者家族才能正式向各方报丧,而后再继续进行确定了规格的丧葬礼仪。正尸,是立即将死者尸身抬回府邸的正房寝室,谓之寿终正寝死得其所。移尸正寝之后,立即请来大巫师依照程式招魂。大巫师捧着死者衣冠,从东边屋檐翘起的地方登上府邸最高屋脊,对着北方连呼三遍:“噢嗬——某某归来也!”而后将死者衣冠从屋前抛下,家人用特备木箱接住,再入室覆盖在死者身上,魂灵方算回归死者之身。招魂之后的置尸,是对死者尸身做最初处置,为正式入殓预为准备。一宗是楔齿:为了防止尸体僵硬时突然紧闭其口,一旦确认人死,立即用角质匙楔入死者牙齿之间,留出缝隙,以便按照正式确定的葬礼规格入殓时在死者口中放置珠玉;再一宗是缀足:将死者双足并拢扶正,用死者生前用过的燕几(矮几)压住双足并以麻线绳捆缚固定,拘束双足使之正直,以便正式入殓时能端端正正穿好皮靴。置尸就绪,家人立即设干肉、肉酱、醴酒做简朴初祭,并用帷幕将死者尚未正式入殓的尸身围隔起来,帷幕之外先行设置供最先奔丧者们哭祭的灵室(尸身正式入殓棺椁之后,始设与葬礼规格相应的大灵堂),此为奠帷。如此这般第一套程式完成之后,家主方正式向各方报丧,渐次进入正式的丧葬程式。

然则,奔丧者们看到的,却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山东各方人士赶赴洛阳,原本只是为奔丧而来。也就是说,只是要参加由秦国操持的葬礼,对吕不韦做最后的送行。奔丧者们一腔伤痛一路唏嘘地赶到洛阳,非但没有大型丧事对于宾客下榻、服丧、祭奠、守灵等诸般事宜的有序安置,且连预设的灵室也没有一个,淤积压抑的哀伤竟没了喷涌的去处。络绎纷纭聚来的奔丧者们,在文信侯府邸内外相互探听,方知吕不韦死在了书房,夫人陈渲与老总事西门也绝望饮鸩,先后死在了吕不韦尸身之旁,此时连尸身还冷冰冰原样搁置原地,预礼四事竟一事未行!对此,秦国郡守的文告宣示的理由只有一个:护持尸身,依法勘验,一应葬礼事宜报王待决。

“如此秦法,禽兽行也!”奔丧者们愤怒了。

自远古以来,葬礼从来都是礼仪之首,最忌擅改程式,最忌省俭节丧。古谚云,死者为尊。又云,俭婚不俭葬。说的便是这种已经化为久远习俗的葬礼之道。到了战国,丧葬程式虽已大为简化,然其基本环节并没有触动,人们对葬礼的尊崇也几乎没有丝毫改变。时当战国中晚期的大师荀子有言:“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事生不忠厚,不敬文(程式礼仪),谓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谓之瘠(刻薄)。送葬者不哀不敬,近于禽兽矣!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终始一也!见《荀子·礼论》。”荀子亦法亦儒,理论之正为当世主流所公认,其葬礼之说无疑是一种基于习俗礼仪的公论——葬礼的基本程式是必须虔诚遵守的,是不能轻慢亵渎的。

却说奔丧者们愤慨哀痛之心大起,一时群情汹汹,全然不顾三川郡守的禁令,径自在文信侯府邸外的长街搭起了一座座芦席大棚,聚相哭祭,愤愤声讨,号啕哭骂之声几乎淹没了整个洛阳。六国各色密使推波助澜,卫国迎葬使团奔走呼号,大洛阳顿时一片乱象。纷乱之际,与吕不韦渊源甚深的齐国田氏商社挺身而出,秘密聚集奔丧者们商议对策。奔丧各方众口一词:秦王嬴政诛杀假父、扑杀两弟、囚居生母、逼杀仲父,其薄情残苛亘古罕见,若得候书处置,文信侯必是死而受辱不得善终。一夜聚议,多方折冲,卫国使团放弃了迎葬主张,赞同了奔丧者们的义愤决断:同心合力,窃葬文信侯!

窃葬者,不经国府发丧而对官身死者径自下葬也。一旦窃葬,意味着死者及其家族从此将永远失去国家认可的尊荣。寻常时日,寻常人等,但有三分奈何,也不愿出此下策。然则,吕不韦终生无子,夫人陈渲与西门老总事又先后在吕不韦尸身旁饮鸩同去。吕府一片萧瑟悲凉,只留下一个女总管莫胡与一班仆役执事痛不欲生地勉力支撑,对秦王恨得无以复加,谁信得秦王嬴政能厚葬吕不韦?自然对众客密议一拍即和。于是,阖府上下与奔丧各方通力同心,竟在尸身停留到第六日的子夜之时,用迷药迷醉了郡都尉、郡御史及两百甲士,连夜将吕不韦尸身运出了洛阳。及至三川郡守觉察追来,吕不韦已经被下葬了。虑及掘墓必将引起众怒公愤而招致事端,郡守只得快马飞书禀报咸阳。

吕不韦的墓地,是奔丧者们一致赞同的大吉之地。

仓促窃葬,奔丧者们无法依据公侯葬礼所要求的程式选择墓地,而吕不韦这样的人物,又绝不能埋葬在被阴阳家堪舆家有所挑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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