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5章(1 / 1)

抱愧是对吕不韦,不服气却是对着那位年轻的出货执事。从此每有生意,这位相里大执事便与出货执事暗中较劲,出货执事自知资历尚浅,从来都是以忍以让,不与大执事发生任何争执,只是惟吕不韦之命行事。三年后,吕不韦全力承担了援助即墨田单的秘密商路,经常带着年轻干练的出货执事在外秘密奔波采货,抱帐大执事便更是愤懑了。一次,吕不韦随鲁仲连大货船去了即墨,留下出货执事在陈城继续采购一批兵器,约定两个月后立即装船运出,由吕不韦在之罘接货,再秘密运往即墨。但两个月后,货船竟杳无音讯。吕不韦大急,星夜兼程赶回陈城,才知是抱帐大执事拒付货金,理由只有一句:“铁兵交易须得少东亲自出金,他人不支。”出货执事百般无奈,又不好向少东“举发”同事,事情便僵持下来。事由查清,吕不韦勃然大怒,叫来抱帐执事严厉申饬一顿,当即拿出两千金要他离开吕氏商社。抱帐执事痛悔不已,再三再四地请求留下。吕不韦却冷冷一句:“执小气而毁大义,你不觉惭愧么?”抱帐执事脸涨得通红,撇下两只金袋转身便走了。

三年后,吕不韦接到老父书简,说相里在老庄做了总管。再后来,吕不韦便从老庄来人的口中知道了原委。一个夜里,抱帐执事风尘仆仆赶到老庄,对着老东大拜三拜,一句话也没说便昏厥了过去。老父情知有异,连忙请来庄中医家好生诊治,并吩咐一个年轻仆人加意守护。可是,次日清晨抱帐执事竟是不见了踪迹。老父大急,立即派族人四出寻找,三日三夜找遍了方圆百里,还是没有踪迹。老父一番寻思,便派了三个得力精壮,甚也不做只专门寻访大执事。一连三年,终于在即墨海边找到了已经变成疯汉的大执事。车马送回吕庄,老父便整日守着这个昔年最是忠诚能事的大执事说叨个没完,几个月下来,大执事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当吕不韦知道了这一切的时候,深深为自己的操切轻率自责不已。老父的作为,使他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了何谓义商,也就是在那时侯,他写下了《无义》篇,写下了那句永远烙在心头的话——义者,百事之始也,万利之本也,中智所不及也。

“不韦呵,是你么!”

一声颤巍巍的呼叫,便见使女扶着一个白发老人从灯影里匆匆走了过来。“娘!”吕不韦鼻翼顿时一酸,叫得一声便迎面拜倒。“不韦呵,儿起来,甚话别说,教老娘好生看看……”吕不韦默默起身,听任母亲摩挲着自己的脸膛,听任眼中的泪水洒在母亲枯瘦苍老的手指上。老相里也是伤感得唏嘘不已,抹着泪水道:“老夫人,雪后风大,还是进堂说话了。”“也是。”母亲哽咽着一点头,便颤巍巍转过身来,吕不韦连忙扶住母亲上得宽大的青石台阶进了正屋厅堂。灯火煌煌之下,偌大厅堂却是空荡荡了无一人。

“娘,老父歇息了?”吕不韦心下顿时一沉。

“只怕是偎着燎炉呢。你去,娘等着。”

吕不韦将母亲交给使女,便大步绕过木屏穿过耳房,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书房厚重的木门,再绕过一道大木屏,便愣怔得挪不动脚步了——一盏高高的铜人灯下,一具燎炉燃着通红的木炭,一个雪白的头颅在苍老佝偻的身躯前一点再点,一丝细亮的口涎伴着粗重的鼾声竟是连绵不断——倏忽十年,父亲竟是苍老如斯!

“父亲!”一声哽咽,吕不韦跪倒在冰凉的石板上。

鼾声突然终止了,雪白的头颅蓦然抬了起来,摇摇,再摇摇:“是,不韦?”

“父亲,不韦回来也!”

“好好好,好呵。”父亲却是呵呵笑了,“忒般大了,哭个甚来,快起来,脱了皮裘轻松些个。这大燎炉呵,盛得一斗半木炭火,暖和得紧也。方才还与你娘说话,如何便瞌睡了过去?呵,我还撑持得住,莫上心。”老父亲兀自唠叨诉说着,伸出竹杖比划指点着,却始终只坐在燎炉前没有挪动半步。

吕不韦挂好皮裘,转身一打量恍然变色:“父亲,你,瘫了?”

“走不得路怕甚。”父亲呵呵笑了,“天意也!奔波一生,走路太多,却又一事无成,上天便教我歇了,歇了。”

吕不韦长叹一声,却是良久默然。父亲不若母亲。父亲秉性是卫国商旅的老规矩:商人重和,和气生财,从来不喜怒形于色,永远都是平和冷静地处事待人。除了丧葬大礼,卫商是忌讳动辄伤感的。对这样的父亲,任何抚慰都会显得多余,除了商旅大计的成功,作为掌家长子,几乎没有教父亲感到快慰的亲情琐事。

“父亲,到厅堂去吧。”吕不韦推来了书案旁的两轮手车,扶着父亲坐了进去,“饮得几爵,也好消消寒夜。”父亲坐进手车依旧呵呵笑着:“不韦呵,十年不归,得听你好好说说外边的世事了。”吕不韦悠悠地推着轻巧的竹制手车,这才注意到所有的门槛都锯断了,所有的台阶旁都有了一条平滑的坡道。父亲原本节俭,厅堂寝室书房从来不铺地毡,只是一色的光洁石板,若非半瘫枯守,只怕原先的小燎炉也不会换成一斗半木炭的硕大燎炉。

到得正厅,使女已经将茶煮好。刚饮得一盏,相里家老便指点着厨下仆人上酒上菜。片刻之间,三案酒菜便整齐备好。吕不韦看得一眼,叫住仆人吩咐道:“再上一案,相里家老入席。”老相里连忙笑道:“不须不须,老朽在小厅陪越执事也是一乐。左右少东不急走,老朽改日专陪一席如何?”父亲笑道:“慢待越执事也是不妥,还是家老明白。不韦有心为敬,也是好事。”两句话便抹个溜平。吕不韦只好一拱手笑道:“如此多谢家老,改日你我痛饮便是。”老相里连连答应,一拱手便笑呵呵走了。

母亲指着热气腾腾的大爵笑道:“不韦呵,这是家酿清酒,尝尝如何?”

吕不韦捧着大爵肃然跪起:“父亲,母亲,不韦十年不归,有失孝道。此爵敬我高堂,万寿无疆!”说罢便举爵一饮而尽。父亲却只轻轻啜得一口笑道:“卫商老话,商旅无孝道。说得便是这经商奔波之人,难以尽寻常孝道。不韦说则说矣,却莫为此等事当真上心。大孝者,成先祖之遗愿,大我门庭也,岂有他哉!”母亲也跟着笑了:“说归说,你要门庭大,我却只要儿子好。”此时吕不韦又饮得一口热酒,便对着母亲一笑:“家酿清酒果真香醇,上品!”母亲便高兴得眯起眼睛笑了:“只可惜也,家门无酒徒,娘这酿酒术也无人鉴赏了。”吕不韦哈哈大笑:“娘有几多存酒,全让我带走如何?”“好也!差不多一车够了。”母亲开心地絮叨着,“这吕氏清酒,原本是濮阳有名了。你大父迁出濮阳,关了酒铺,那些吕氏酒痴还追到庄里来买哩。后来吕氏布帛生意大了,你大父便不让娘酿酒,只助着你父验布管布了。这一车,还是那年停酿时藏下的,都快三十年了,便是留给你回来……”母亲又哽咽了。

“不韦呵,你这十年,缓过劲来么?”父亲呵呵笑着岔开了话题。

“非但缓了过来,且进境多也!”吕不韦喟然一叹,“十年前,我因援齐抗燕,使吕氏商社陷入困顿拮据,几于倒闭。父亲非但不责怪于我,反书简宽慰我,说此乃天下大义,败则败矣,无须上心。后来,父亲又派人送来老宅镇库底金两万,嘱我撑持下去。若非父亲深明大义,不韦何能撑持到田单复齐……”

父亲呵呵笑道:“此等事不说了,我知道。你只说目下如何?”

“后来,商运大开!”吕不韦拍案笑道,“目下,吕氏商社专做三大行生意:盐、铁、兵器。丝绸珠宝维持日常开销。除了秦国,山东十八国国国有店,全部执事工匠两千六百一十三人。”

“盐、铁、兵,其利几何?”

“盐、铁之利,十倍上下。兵器之利,三五十倍不等。”

“四宗生意,年出货量几多?”

“盐两万车上下,铁百万斤上下,兵器年成交两三次,每次百车上下。”

父亲默默掐指运算一番,声音都颤抖了:“利金,三十万上下!”

“不止。”吕不韦摇摇头,不无骄傲的伸出了拇指小指。

父亲默然了,良久,终是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兀自喃喃不断:“上天,匪夷所思也匪夷所思也,吕氏终成天下巨商了,天下巨商了,好生想想,好生想想。”

吕不韦笑道:“父亲所想,可是金钱之出路?”

“不韦,随我到书房。”父亲断然一句,径自摇着车轮走了。

大书房中,红红的木炭火映着父亲紧锁的雪白长眉,吕不韦颇是犯难,把不定该如何向父亲说明自己的转折决断?父亲不是昏聩老人,不说,问心有愧也。然父亲毕竟已经风烛残年,如此渺茫的冒险说得太透,累他老人家忐忑不安,也是问心有愧。反复思忖,也只有随着父亲的话头随机应变了。

“不韦,六十万金,堪比一个诸侯国了。”父亲第一次没有了呵呵笑脸。

“活金堪比,真正财富不堪比。”

“商家无闲钱。如此巨金,你要派何方用场?”

吕不韦思忖道:“商家以牟利为本。敢问父亲,耕田之利几何?”

“劳作立身,其利十倍。”

“珠玉之利几何?”吕不韦问。

“珠玉无价,其利百倍。”

“若得谋国,其利几何?”

“谋国?”父亲大是愣怔,“邦国焉得买卖?何谋之有?”

吕不韦字斟句酌道:“譬如,拥一新君,掌邦国大权。”

“……”父亲默然,良久,竹杖笃笃顿地,“如此谋国,其利万世不竭!”

吕不韦顿时如释重负,轻松笑道:“父亲明白若此,不韦便大我门庭,或可做一回范蠡、白圭般的国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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